何为腧穴?《灵枢·九针十二原》载:“所言节者,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非皮肉筋骨也。”可谓是《内经》时代对腧穴所下的经典定义。从句式上讲,这属于典型的判断句,从正、反两个方面对腧穴给予界定,无非是让学习者明白它本来的意图和其中所蕴含的道理,不要走入歧途。剥离句中“者也”等虚词,余下的“神气”“游行”“出入”“非皮肉筋骨”当为其核心,又古人刻字以竹,必惜字如金,也表明这些字词必具深刻含义。现结合《说文解字》进一步剖析之,发现每一个核心词都从某一方面深刻解读了腧穴的本意、充分体现了腧穴的内涵要义,可以将之归纳为4个“特”:“神气”反映了腧穴的本质特征、“游行”反映了腧穴的功能特性、“出入”反映了腧穴的临床特色、“非皮肉筋骨”反映了腧穴的结构特点,充分体现出古代医家对腧穴本意的充分认识和参悟。时至今日细细品来,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指导价值。
1 “神气”反映了腧穴的本质特征——正气变化
神,《说文解字》谓之“天神,引出万物者也。从示、申。”“示,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申,电也。”充分体现了古人对天的尊敬和推崇,认为天生万物,变化莫测,垂象示人,谓之神。中医将此应用于人体,故有“人以应天,天人合一”。《内经》中对神的论述甚多,“神”字百余处。如《灵枢·九针十二原》论述上工与下工的区别在于“粗守形,上守神”;《灵枢·本神》载:“凡刺之法,先必本于神”;《灵枢·胀论》述:“补虚泻实,神归其室”等。“一物能化谓之神”。腧穴中的“神气”就是正气及其变化,是人体内在生命活动的表现。《灵枢·小针解》谓:“神者,正气也”;《灵枢·营卫生会》言:“血者神气也,故血之与气,异名同类焉。”《灵枢》的开篇,黄帝也非常明确地表明了《针经》的编写目的在于“以微针通其经脉,调其血气”。如果生命停止了,神气也就消散了,腧穴也就不存在了。表明神气是对内在脏腑功能和气血盛衰变化的抽象概括。
具体而言,神气所指的正气有不同的内涵。《灵枢·平人绝谷》记载:“神者,水谷之精气也”,说明腧穴之神气与精气有关。《灵枢·经脉》记载:“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骨为干,脉为营,筋为刚,肉为墙,皮肤坚而毛发长,谷入于胃,脉道以通,血气乃行。”指出血气之行,必因于“脉道以通”。而“脉道”的形成又是以先天之精而生,以后天脏腑之精而长,以筋骨形其外,以气血行其内,因而与脏、腑、气、血、筋、脉、骨、髓8种精气息息相关。八会穴就是这八种精气所会聚的腧穴。《灵枢·终始》亦言浅刺“使精气无得出”。此外,神气还包括原气、脏腑之气等不同正气及其变化。原穴,反映的就是腧穴与原气的关系。原气为机体生命活动的原动力,发源于肾,藏于脐下丹田,赖后天摄入之水谷精微不断滋生,借三焦的气化作用敷布全身,推动脏腑等一切组织器官的活动。原穴最能代表和反映脏腑原气的盛衰和变动情况。《灵枢·九针十二原》记载:“五脏有疾也,应出十二原,十二原各有所出,明知其原,睹其应,而知五脏之害矣。”而特定穴中的背俞穴、募穴则集中反映了腧穴与脏腑之气之间的密切联系。背俞穴是脏腑之气输注于背腰部的腧穴,募穴是脏腑之气汇聚于胸腹部的腧穴。两者以脏腑为中心,一前一后,前通于腹胸部之募穴,后出于背腰部之俞穴,从而构成了腧穴在人体躯干部前后对应的关系。
凡此种种,均表明不同特定称谓的腧穴与不同内涵的正气(如精气、原气、脏腑之气等)发生直接而密切的联系,神则表明正气的变化莫测,同时也充分体现出腧穴反映人体内在生命活动的本质特征。
2 “游行”反映了腧穴的功能特性——联系通路
何为“游行”?《说文解字》载:“游,旌旗之流也”,《说文解字注》载:“旗之游如水之流,故得称流也”。行,《说文解字》谓:“人之步趋也”,《说文解字注》载:“步、趋,二者一徐一疾,皆谓之行。”然,水之流必有道,人之行必有路。这个道路就是经络。“游”体现了气血在体内经络脉道运行的方向性,就像跟随旌旗一样;“行”则体现了气血运行的波动性,就像行走有快有慢一样。
《素问·气穴论》称腧穴为“气穴”,张景岳注曰:“经气所在,是谓气穴。”表明腧穴与经络之气相通连,经络又“内属于腑脏,外络于肢节”,这样就使腧穴-经络-脏腑间形成不可分割的联系,正如《千金要方》谓“凡孔穴在身,皆是脏腑荣卫血脉流通”。气血既然在脉道中“游”,其运行必然有方向上的区别,这是毋庸置疑的。心在中医理论中处于核心地位,为五脏六腑之大主,从大的方向上讲,无非是向心还是离心运行。经典的十二经气血是依次循环往复流注。即气血化生之后,循肺经→大肠经→胃经→脾经→心经→小肠经→膀胱经→肾经→心包经→三焦经→胆经→肝经,由肝经进入肺中,似环无端,遍流全身。除此,经气还有一种向心性的运行方式,如《足臂十一脉灸经》和《阴阳十一脉灸经》所描述的经脉循行几乎都是向心性的。
从“行”的角度,五输穴充分体现气血在经络脉道中运行时的波动性。分布在十二经脉上的井、荥、输、经、合5个腧穴被称为五输穴,它类比水流之变化,由小到大,从浅至深,渐行渐远,渐行渐盛,最终入合于相应的脏腑。《灵枢·九针十二原》载:“凡二十七气以上下,所出为井,所溜为荥,所注为输,所行为经,所入为合”。
可见,“游行”二字既体现出腧穴与内在脏腑组织的通路联系,又形象地说明气血在体内经络脉道中运行的变化。
3 “出入”反映了腧穴的临床特色——可诊可疗
《说文解字》记载:“入,内也。”而“出”在《说文解字》中的本义是指草木长出于地,后引申为外出。外出也好,入内也罢,均属于气的运动形式。如果说“游行”强调的是气在体内的通路运行,那么“出入”则强调气在体表部位的变化。这种变化在临床上更具有实际意义。其“出”可以反映内在的病理变化,其“入”可以体现针灸的治疗作用。换言之,此时的腧穴所表现出来的就是正气、邪气并存之所。
相关论述在《内经》中出现多次,如《素问·五脏生成》载:“人有大谷十二分,小溪三百五十四名,少十二俞,此皆卫气所留止,邪气之所客也,针石缘而去之”;《灵枢·经脉》载:“脉之卒然动者,皆邪气居之,留于本末”;《灵枢·百病始生》载:“其著于输之脉者……此邪气之从外入内,从上下也”;《灵枢·邪客》载:“凡此八虚者,皆机关之室,真气之所过,血络之所游,邪气恶血,固不得住留,住留则伤筋络骨节”。
《小针解》对于这个问题有一段经典的解读:“神者,正气也。客者,邪气也。在门者,邪循正气之所出入也。未睹其疾者,先知邪正何经之疾也。恶知其原者,先知何经之病,所取之处也。”说明“门”(即腧穴)是正邪共同出入的部位,不仅可以通过腧穴进行诊断“何经之疾”,而且也明确了疾病治疗的“所取之处”。在针灸临床上,原穴、下合穴不仅可以诊断脏腑之疾,而且也是治疗脏腑之疾的首选腧穴。腧穴的诊疗一体也被认为是针灸学有别于其他任何医学体系的一大特色。
4 “非皮肉筋骨”反映了腧穴的结构特点——三维立体
何为皮、脉、肉、筋、骨?中医称此为“五体”,认为五体是构成人身形体的重要组织,属于狭义的形体。皮,居表,覆盖于人体表面,直接与外界接触;肉居皮下,分层交错,附着于骨;筋连接骨而聚于关节;骨居最内层,是支撑躯体、维持形体的总支架;脉贯穿内外上下,输送营血。这也反映了五体在构成人之形体时具有结构层次上的不同。有意思的是,在腧穴定义中,五体独独没有“脉”,表明在《内经》时代,“脉”已经由一个单纯的形体组织演变出更多功能概念,成为经脉、络脉,其内运行的也不仅是血,而是气血,后升华为气。故将“脉气所发”或“气穴”作为腧穴的别称。
“非皮肉筋骨”,说明腧穴既不是脱离于皮肉筋骨的特殊组织,也不是一般形体意义上的皮肉筋骨,而是“神气游行出入”的部位,可深可浅,因而体现出其三维立体的空间特点。《灵枢》中对不同针具、针法的论述是展现腧穴三维空间特点的最好注脚。《灵枢·官针》载:“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也,不得其用,病弗能移。疾浅针深,内伤良肉,皮肤为痈;病深针浅,病气不泻,支为大脓”,是从针具的角度说明腧穴有深有浅。《灵枢·官针》载:“一曰半刺……以取皮气;二曰豹文刺……针之中脉为故;三曰关刺……尽筋上;四曰合谷…针于分肉之间;五曰输刺……深内之至骨”,则是从五脏刺的角度说明腧穴分布有结构层次上的差别。明清发展起来的烧山火、透天凉等复式补泻针法均是在腧穴的天、人、地三部不同层次上完成的。也正是腧穴的立体性,才有针灸临床中对针刺角度、方向和深度上的不同要求和变化。
综上所述,《内经》对腧穴的定义明确指出其内涵要义:腧穴通过“神气”体现了人体内在的生命活动,反映其气化如神的本质特征;通过“游行”表现出神气在体内运行的通路联系,反映腧穴-脏腑相关的功能特性;通过正邪的“出入”展现了腧穴在体表部位的变化,反映其可诊可疗的临床特色;通过“非皮肉筋骨”表明了腧穴的空间定位,反映其三维立体的结构特点。
这启示我们,腧穴的形体结构不是关键,核心是正气及其变化。《灵枢·四时气》载:“灸刺之道,得气穴为定”;《灵枢·邪气脏腑病形》记载:“必中气穴,无中肉节”,可见《灵枢》之言极是。同时提示我们,针灸临床疗效好坏的关键,在于气至。“刺之要,气至而有效,效之信,若风之吹云,明乎若见苍天,刺之道毕矣”(《灵枢·九针十二原》)。诚如《后汉书·郭玉传》之言“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妙哉,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