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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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星沙,百里白棠
文/木泱泱
(图片源自网络)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已经渐渐有了人形。那日我隐约见白衣的人影走来,我懒懒将魂魄停趴在树枝上,抬了眼眸。纷纷掉落的白棠花瓣里,白衣束发的青年提着青刃剑一步步走来。
本文刊载于《飞·魔幻》杂志2013.7A
那年十一月,白雾山早早结了一场雾凇,绵绵山川晶莹剔透。紧接着皑皑白雪便覆盖了整个山峦,绵延千里之外,白得纯净无瑕。
顾七夜在白雾山第一次见到苏棠煜时,正吊着一口气勉强撑着不死。朦胧里捂着天青色长长披风的少女沿着白雪皑皑的山川,手执缰绳驭着枣红马踏雪而来。山里狂风卷着雪花飞舞,簇拥着她行走于山间仿佛一幅水墨画卷,周身围绕的白瓣黄蕊棠花如蝶蹁跹。
风帽之下一张小脸过分的白皙,长睫懒懒地垂着,微露的瞳仁微微黑得泛紫,衬着白色晶莹的山川树木,实在端得高贵清雅。
顾七夜提着酒壶,手在红泥火炉上烤了烤,低头又暗赞了一声漂亮。
之后春里飞花夏时荷,秋天雁子冬日雪,转眼就是一百年,这纠葛纷扰的一百年。然后是离别,长得望不到尽头的离别。
壹 陌上白棠花
成精了之后,日子大半过得很苦闷。大多时候,我都在学习医术,努力学习,天天学习,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
白棠花生就为医,整个族人都以悬壶济世为天职。
我叫苏棠煜,祖居九荒茫茫九十一城中的夙阳城。十里白棠花在城外盈盈开遍了阡陌桥头,城中数万的白棠花精怪尽数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或清纯,或娇艳,都带着点天真聪慧的意味。
可是在我看来,白棠花精可能是最笨的一个种族,而我是族长。
城外白棠林中有岫玉制成的大钟,三界求医于我一族尽皆可敲钟为信。
接到天帝手谕之时,我正抱着一瓷碟石榴籽,拿着医书唾沫横飞,与住在临城的白虎星君讲解如何治疗他的遗尿之症。
忽而天边一线青烟,一千多只青鸟横冲直撞护着一封口谕,不要命了一般地撞钟,在白棠林中叽叽咕咕吵得震天响。
我看着这阵仗以为是天帝老儿要死了求医时,被族人放行进来的青鸟衔着那一封手谕飞到我手中。我打开便看见五个大字:南海顾七夜。
我手上一个哆嗦,白虎君一张脸也僵了僵。
我愣怔地捏着那一张白纸,一杯茶水被我拿起放下几次。几次下来,终于倾出半杯,红汤普洱撒在我雪白的白棠木小桌子上。
白虎君在旁边看了几看我的脸色,试探道:“顾老九是个难得的悍将,这次恐怕真是遇上了大麻烦。你此次该救他。”
我牙齿咬紧了几次终于将茶杯扔在地上,才忍了几忍问道:“是死了吗?”
青鸟自不能言语,我的邻居白虎君摇头继续替我分析:“尚未。若死了,便是找我这个星君去奔丧不该找你求医了。”
我舒口气,又拿起白虎面前的半杯茶水,直直摔在地上:“若不死,何必求我这样的恶人。”
白虎君拦住转圈圈的我,为自己又添了一杯水,笑道:“你怎么能是恶人。前些时日倒是听说顾七夜去了南海,想来是为了南海那群不服管的妖孽,我看这次不死也是凶多吉少。”
看我继续沉默不语,白虎又道:“据说是一群鱼精作怪,仿佛是吃了南海了不得的宝物,因而变得极厉害,天庭才让顾七夜走了这一趟。”
我信手又拿起白虎面前的茶杯,使劲摔在地上:“祸精。”
白虎君看了看一地的瓷片,终于无奈道:“虽然顾七夜没死我也很遗憾,可是下次能不能摔你自己那一杯。”
“……”
由此可见,我从来不是个吃亏的。
贰 彼年白雾山
我与顾七夜的相识,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
彼时我尚年幼,仍是没出过夙阳城的族中少主。我百岁那一年,我的原形白棠木忽而开出猎猎红花。
我母亲说这是天降祥瑞,族人尽皆十分喜悦,称我今后必能保佑族人安居乐业。
十一月里,白雾山上早林族的妖孽为了练就邪功,白雾山周边数座城池沦为鬼城,妖孽横行,扰了三界和谐,到最后终于惊动天庭。
天帝第九子顾七夜亲赴白雾山除妖,一个月里身经八十一战,孽障被歼了大半,自己也染上妖毒。天庭所谓的医仙不顶用,那小子命在旦夕。
当日也是千只青鸟连夜求助于夙阳城,我母亲听说伤的是顾七夜,将本来要去的族人叫回,要我亲自前往。
我当时还闹了个别扭,直到后来走时才明白母亲的深意。
十一月我冒着山中薄雪出发,我的枣红马疾驰了三天,深入白雾山。纷纷白雪里,远远看见天兵天将的一片蓝色营帐。我拉下自己的披风帽子,眼光掠过茫茫白雪遍地死尸,一眼望见那个靠坐在中军帐里满身血污正饮酒的颀长少年。
茫茫风雪里,顾七夜敞着中军帐的门帘,正执着酒壶望着山外雪色。
他望见我,站起身推开身边的仙将,白衣染了一身灰和血迹,脸色惨白已有油尽灯枯之兆,却精神极好。
他大踏步穿过风雪向我迎来,看着我笑得爽朗:“传说白棠一族都是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我拽住马缰低头看他:“你这般模样也果真是要死了的气色,医仙所言不假。”
他大笑,眉眼飞扬,对着我伸了右手,指节修长:“这山里雪大,我接你下马。”
我也笑眯眯地伸出手去。他掌心的温热将我的手裹住,轻轻一拽,我趁势俯下身去。顾七夜却忽然皱了眉低下头去,拉住我的手紧紧的仍不放,人却直直栽下去,眉心紧紧皱着。我毫不惊讶地飞身下马,旋身将他拽回来拉向自己。
他靠在我的肩头喘息,面色如雪苍白,半晌才缓过来。一时间天兵都奔出来将我们围在中心,急得张牙舞爪。
他微眯着眼看我,竟能笑出来:“身手不错!”
我看了他一眼,勉力将他扶住了,皱眉抱怨道:“你……你还挺沉的啊……”
转了手腕将他脉搏按在食指中指之下:“你这般能撑的,我还真真是第一次看到。”我瞪着眼仔仔细细看他。
他勉力睁眼看了看我:“神医你看够了吗?你真的要等我撑不住死了再医我吗?!”
我凝神在他身上扎了九百来针,等到扎完了,顾七夜已经被银针裹成了一只粽子。
我负手等待着他银针一除去,就能蹦起来恨不得跑十万八千里的模样。
等着等着,我竟然趴在他床边睡得沉了,最后是被顾七夜没扎针的左手打醒的。我醒来便看见外面妖气浓重,浓烟阵阵,顾七夜用一副苦大仇深的严肃模样看我。
早林族余孽竟然夜袭了天兵的营地。此前我跟那些天兵天将打了包票,今晚必会给顾七夜医治得活蹦乱跳的,他们一顿饭工夫顾七夜就能恢复正常。一群天兵死崽子听说后对营地安全顿时毫无担心,都跑山外找乐子去了。此时顾七夜望着吹牛皮吹大了的我很是无言。
我自觉不是个打架的粗人,只好背负着这病小子一路奔逃。
银针药效还未全进便被我急着拔出,顾七夜虽然离死又远了一步,可是体内余毒更加难以根治。
夜深雪大,我带着顾七夜驾着枣红马一路狂奔。
最后找了一个悬崖上的石洞安顿下来。顾七夜经此折腾,此时面色惨白,一身冷汗,出气多,进气少。
我将洞口的干草拔了几把,铺在洞内,随手变幻出一只白瓷碗来,右手做白刃往自己的左腕上切去。
他拉着我的手一脸讶然:“你这是做什么?”
我抬了眼眸看他:“白棠花液是天地至宝,最好的药材,你不知道的吗?可惜了我出门没带白棠花的甘露酿。”
顾七夜看着我热切的眼睛,疑惑道:“哦?”
我点头,手起血落,在碗里滴了不少血,表情严肃而真诚:“美容养颜、补血补肾、养气静心,无所不能啊!”我将瓷碗抵在他口边,“来,来两口!”
我看着他将一碗血一饮而尽,心头暗喜,只觉得母亲的嘱托终于有了眉目。
顾七夜看着我半晌道:“你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间常见的职业。”
我将他安顿在干草堆之上:“什么?”
“天桥上卖狗皮膏药的。”
“……”太过殷勤果然不是我的风格。
叁 雾霭夙阳城
第二日天不亮,夜雪仍大,我们早早就从洞中爬上悬崖。然后我看到早林族已经排好了阵营,正在静静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顾七夜睡眼惺忪地看我:“马蹄子印,你都没抹去吗?”
我看他:“这辈子,还是我第一次逃命。”
顾七夜深深看了我一眼,将青刃剑拿出,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回答:“我也是。”
我自诩出生名门,从来都是玩花逗鸟,是个文艺的女子。我牢牢跟在顾七夜身畔,我不杀生。
雪很大,顾七夜的青刃剑在白色大雪里舞起来很是好看。早林族是白雾山的瘴气所化的妖精,智商并不高,长的都是一副雾霾灰突突的模样,还不会说话。只不过因为毒气大,难以近身。顾七夜的青刃剑一刺一个准。
早林族的吼叫散在风声里。这一场恶战,对方的人越来越多,顾七夜将我挡在身后,他的长剑挽了一个剑花:“先走。”
我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啊?”
下一刻,顾七夜青刃剑画圈,剑气将妖孽隔到十米外。他掐住我的腰,一个旋转,直接将我扔出百米外,我稳稳妥妥落在远远一处小高峰之上。
他脸色惨白地看我:“快走!”
我实则十分想一走了之,却想起此次并非一次寻常出诊。母亲给我加了重任在身,我若是让顾七夜就这么死了,我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又一波的早林族妖孽围上去,顾七夜已经无暇顾及我是否真的走了。
我想了想,尽了自己最大的灵力,提着一口气纵身一跃,穿过重重风雪,跳回到顾七夜身畔。
他横着青刃剑看我,一脸难得的凝重:“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拿着自己的药锄无奈地看他:“我的病人还从来没有在我手上死过,你要是死了,我有什么脸回夙阳。”
大批的早林族拥上来,我们已经退到最初的悬崖边上。
他拉着我的手问:“怕吗?”
“不怕。”我摇头,怕什么?
正当我准备好了毒烟,决定破例杀生,准备将这群早林族的妖孽一举弄死的时候,顾七夜揽住我的腰,一个拧身直接跳入了万丈悬崖。
可见,对队友的战斗值不熟悉是多么可怕啊。在我战斗力满格的时候,我的队友已经准备一死了之了。
在崖间云烟和猎猎狂风中,他很是郑重地笑问道:“姑娘芳名?”
我一愣,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竟觉得那一张张扬的脸好看到着魔。
不过仍是答道:“苏棠煜。”
后来我问顾七夜,为何那时候才想起问我名字。
他那时执着酒杯漫不经心:“死要同穴的人,当然要知道名字。”
在我们快坠入悬崖底之时,一直将我揽在怀里的顾七夜忽然将我抛向上方,自己则如强弩之末直直下坠。我一愣,这明明是舍弃自己帮我减去下坠之势的方法,如此的模样是最决绝的保护姿态。我翻身一把拽住他的手,足尖点了一下峭壁,将他拉回自己身边,揽住他的腰,动作敏捷利落,缓缓坠落,然后稳稳当当地停在悬崖底。
顾七夜看着我,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缓缓抬头,一脸高深地看着顾七夜:“顾七夜,我其实武功很高强的啊。”
在人间,我们的腾云驾雾之术总是不能完全发挥的,像早林族那群妖孽是压根不会。
顾七夜眉毛一挑,换了严肃的表情看我,忽然想起什么般问道:“苏棠煜,这名字真是甜腻。酥糖吗?是不是甜的?”
我瞪了他一眼:“你说呢?”
眼前一暗,已经被他捂住双眼,下一刻温软的唇覆上我的唇角,认真地啄了两下。良久我听见他促狭地笑道:“好像……也不是很甜……”
我猛地反应过来挥开他的手,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怒视他良久,严肃地吼道:“你……你大胆!你叫顾七夜……难道……难道就真能一夜七次吗?”
顾七夜面色一怔,责怪道:“姑娘,你真是太好奇了!”
夜宿之时,顾七夜一直欲言又止,最后颇为严肃道:“关于你刚才的疑问,如果你实在像我一样想知道答案……我允许你来试一试!”
那天晚上刚被我医得好了一点的顾七夜,差点又被我亲手打死。
肆 曾负好时光
那晚上,我俩彻底逃出白雾山,甩掉早林族余孽。
顾七夜余毒未清,有点麻烦,我带着他游走九荒收集草药。我们一路赏花喝酒,九荒九十一城慢悠悠地走了大半。
傍晚,我便将他周身扎满银针,自己捧着面条,看红灯花船的歌舞伎在临船船头弹琵琶,互相胡乱聊天问问题。
他饮酒时玩笑着问我:“如果我要娶你,你们一族的聘礼该是如何的?”
我满不在乎地挑着细面条回他:“以帝位为聘,你给得起就娶。”
他满不在乎地撇嘴,仿佛我说的是笑话:“我大哥才是天君继承人。”
我继续吃面条,皱了眉问:“说来,你大哥到底叫顾大夜还是顾一夜?”
顾七夜抽了抽嘴角,半晌轻声道:“你真是……没什么文化。天族以出生之地和时辰命名,你竟不知道的吗?”
我把面条吃完:“我只知道,据说你们一龙九子,却只有你和你大哥是金色龙角,天子之征。”
顾七夜点头:“是。”
“若我嫁,只嫁双金龙角的真天子。”
他斜斜看我一眼:“势利。”
我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如果你们这些天龙失了双角,又会怎么样?”
“许是死,又或许是丢了修为,这个不作准。”
我抱着面条碗想着没了天龙角的顾七夜,顿觉得心酸无力,仿佛连面条碗都重逾千斤。
我知道自己动了心,母亲的任务,恐怕我要重新衡量如何完成。
之后我带着顾七夜流浪在九荒多天,终于凑够了医治他的药材,不再给他喝我的白棠木汁液。他的毒虽仍未全部清除,却已经无大碍。他执意要回白雾山雪耻,我要他三年内再来见我一次,为他清毒。
分别那日,我将他送至城外白棠林,赠了他我的枣红马。
他打马而去,我立在棠花树下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风忽起,白棠花簌簌掉落花瓣。下一刻,身后疾驰回来的枣红马长嘶,那人侧身于马身一侧,干净利落地俯下身揽住我的腰。顾七夜低下头来闭着眼眸吻上我的唇。
良久后他放开我,满意的姿态闲闲地道:“那天我骗人的。”
我茫然抬头看他:“什么?”
“酥糖,其实挺甜的。”
顾七夜伏勒住马缰,他说:“苏棠煜,中秋灯节,我在我出生之地等你。”
我说:“好。”
那一年中秋节前,我母亲三百岁年头已满,成年仙去。我接手夙阳城,成为白棠一族最新的族长。
那年夙阳城的八月已经开始转冷,我裹着薄薄白棠锦制成的滚毛披风,穿了层叠繁复的白衫绿色长裙,零星薄雪覆上我额间一块青澄碧玉,落在顺下来已经及膝长的黑发之上。
我保持微笑站在夙阳城墙上,俯望百里棠花、碧色丛丛树木,接受族人的朝拜,齐诵祝词。
城头风猎猎,吹起我的衣裙,我攥紧了手,指尖冰凉。
那年的中秋节,我初次代替母亲去天庭面见天君。天君感念我族人治愈之术,将我指给长子顾恒安为妃,许我百年时间治理夙阳城,之后结亲。
那时的顾七夜独自在七夜星沙海岸。一百年后,我第一次去南海之时,站在七夜星沙的海岸之上,茫茫潮水上映着星子粼粼,波光衬着月色,一百棵白棠树在岛上开得繁盛,香气四溢。想象这一百年,他如何站在这里,想我或者是恨我。
半年后,我亲赴七十二天,最后一次为他疗毒。同一天,我特意见到了顾恒安,特意送了他百壶白棠花甘露酿,嘱咐他日日服用,可保身体健康。
之后便是长长的一百年,梦里总是白衣染血却笑得满不在乎的顾七夜,舞着青刃剑刺碎了我的白棠花。
其实是我辜负了他。
一百年转眼过,过了今年,我就要与顾恒安成亲。
伍 七夜星沙海
“虽然我可能是辜负了他,但是一百年来,他每年都来一次夙阳城做偷儿,每年拿走一棵白棠木。”我打了一鞭子坐骑很是气愤,皱着眉看天色,红日已然快西下,距南海尚远。
白虎君年幼时曾与顾七夜胡闹过多年,算是发小,非要一路跟来,此刻也着了急,脾气暴躁地咬了我的独角兽一口。我的独角兽不堪咬,嗖的一下飞奔起来,白虎君腾云而起向着南海方向撵着我的独角兽。
那青鸟直直把我们带到七夜星沙岸。十里白棠花开得繁盛,整整百棵。木质的三层小阁楼,白色木质的家具。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七夜星沙海岸上的风景,半晌轻声道:“这是夙阳城的样子。”
白虎君拍手道了一句:“顾老九真有心。”
我低头只觉得眼睛酸胀,心里苦涩。再抬头,那带路青鸟仍旧不停地飞,直直冲进海中。
我跟着就要跳,白虎拦着我:“顾老九出生自这片海域,他母妃就是这海中主人,他一定不会在海里出事。这里明明是他的地盘。”
白虎拦住我,欲言又止:“苏棠煜真要进去……你可要想好了。”
我一愣,觉得白虎有事欺瞒于我。可若是因为顾七夜,又觉得如何的代价也愿意。
我望着白虎眼睛微眯:“你此前也不过是遗尿之症,你信不信我索性治得你尿都尿不出来!”
白虎走在前面开始带路。
顾七夜的青鸟在前,海水自动分出一条路来。水色湛蓝,白色的贝壳来去。再往里走,两旁是自动分开的湛蓝色海水,愈加蓝得深沉。竟有两排天兵金甲而立,威严肃穆。
我一愣,只觉得这阵仗哪里有求医的模样。
走到尽头,百余天兵围绕,我掀开水玉的珠帘,水纹晃荡。七彩的游鱼之中,白色的小榻之上,侧卧着的顾七夜正拧着眉喝茶。在那座仿真的夙阳城城心的池旁开着一棵白棠花,顾七夜抬头斜斜看着我,一步步走过来。
哪里有什么病态!
我冷下脸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白棠花一族向来低调,据说颇多秘辛。我听说,这一族虽为天地间最好的医师,却医者不自医,很多白棠精怪都早早夭折。苏棠煜,是吗?”
我攥紧了手,定定地看他:“然后呢?”
“你看我多年在你那里做偷儿,此时建的这座城,可像吗?据说取天族的金龙双角,养与你们城心的池中,就可救你一族,得长生是不是?”
“顾七夜!”我心里大惊,恨恨地道。
顾七夜不动声色,一句句地问我:“嫁给我大哥,也是为了取他的金龙双角?”
我定定地看他,半晌低下头去:“对啊。双龙角……若得金龙的双龙角,用白棠花的甘露酿养于夙阳城的城心池里,便可助白棠一族与其他妖族一样,得天劫苦,凭能耐有生有死,不至于成年后便要仙去。”
他看着我冷笑:“你送我大哥的百壶白棠花甘露酿,也是为了这个?”
“如果你们早期服用白棠花甘露,能够使双角作用更好。这也是为何在白雾山,我愿意用自己的血与你疗毒。
“顾七夜,如果你不是天庭唯二的金角天龙之命,那一年我不会去白雾山救你的。我去,不过是为了取你的金龙角。”
顾七夜一言不发地看我,脚上退了一步才缓缓道:“这阴谋,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是吗?那最后为何又放过我,转而去算计我大哥?”
我惨笑望他:“你觉得我又为何放弃你,选择你大哥呢?”
“酥糖,我在七夜星沙岸,等了你不只一个中秋之月。”
我静静地看着顾七夜:“无论是你还是顾恒安,无论谁的双龙角,若是被我骗得了,于天族的惩罚,我都是不得好死。即便我赴约如何,你们何其无辜,我算计的却是你们兄弟如命的东西,非要不可。我要了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命……我们都不会再有结果了。顾七夜……我不是放弃,我只不过不配而已。”
陆 夙阳城心池
白棠一族,与其他妖仙魔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一族,在最初的天地混沌开辟之时,神祇忘了与我们天劫这种事。听着似乎是一件好事,其实却是一件坏到头了的事。
若是没有天劫,也便没有重生。
所以白棠一族,在别的精怪第一次历天劫时,于我们,已经是面对死亡。因而早夭的白棠一族比比皆是。
顾七夜面无表情地看我:“酥糖,你这样的心思,若是被我父皇知道了,足够你一城尽灭。你不怕吗?”
“顾七夜,我一族做着治病救人的事,却一代代死去入药他人之口,让我千万族人一代代如此一生,我无一日不为此难过。我从不后悔,什么都不能跟我万千族人的性命相比。”
“你也不能……”
我知道这事让人知晓,天庭必将将我锉骨扬灰。此刻我忍不住伸手抚在他的左脸颊之上,看着他半晌无言。
这是个珍惜的姿态。我年幼时,经常看我母亲如此抚摩我父亲的脸颊,认真而情深。
我低了头,半天才抿着嘴轻声说道:“在你看来,我母女不择手段。在我看来,所有人都那么可恨,却又无辜。
“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嫁给顾恒安吗?因为……我舍不得你啊,舍不得害你分毫。我被尊为一族之长,我得这荣光,我享受族中一切珍贵美好、爱戴与信任,我却还要贪图个人的爱与不爱,那是贪婪。
“若我白棠一族非有如此的劫难,我们不是如此站在这样的对立面上,我一定会赴约的。”我咬唇忍着不哭。
顾七夜心满意足般,轻声道:“酥糖,我很高兴。”
他按住我的手问道:“酥糖,想要做坏事,一定要付出代价的。如果要因为此事,有所失去,怕不怕?”
我摇头。
我虽是为了自己使命,到底还是想过算计天族一家,得到如何的惩罚,这一切不过是我应得。
只恨这一生,我谁都辜负。
顾七夜将我拉进怀里:“酥糖,当年你不是问我如果失去了金龙双角会是如何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尽量保证不死。”
我大惊,却挣脱不了他。下一刻,顾七夜猛地割下双龙角推到我怀里。
头顶的湛蓝海水自动透出天窗,顾七夜用传送之路,将我和白虎推出海水之外。我猛然明了扑上水门时,它已紧紧封闭,将他与我隔开。那一端的顾七夜整了整衣襟,捋顺了自己的发型,很从容。
“酥糖,你是我一百年来,捧在心尖上的姑娘,恨不得百般宠爱的姑娘,我舍不得你受一丁点的苦楚,舍不得你有一丁点的失落。”
他低了头,额上鲜血顺着俊朗的脸颊流下:“我既然喜欢你,就愿意成全你。”
我在七夜星沙的海岸上爬起来,看着我手中的双龙角。
把我骗到七夜星沙海,却是为了许我双龙角,装作拷问的模样,不过是为了听我一句真心吗,顾七夜。
我为何想不到他选了此地,就是为了能借助自己出生之地的灵气,或免一死。
白虎君看我:“忍把千金酬一笑……他使了这么大一个骗局,把能给的都给了你。苏棠煜,你高兴吗?”
白虎君继续道:“他百年前去过夙阳城,找到了你们的秘辛集,也猜到你用意为何。他为这一天打算了一百年,偷了百棵白棠木取汁液服用,这是他甘愿,骗你前来,是他的主意。”
我抱着那一对双龙角回到夙阳城。夕阳映亮了满山白色白棠,金光闪闪。夙阳城炊烟袅袅,我将双龙角养于城心池内。
我将族长之位传于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踏上七夜星沙的海岸。海风习习,岸上一百棵当年被他偷走的白棠木花开繁茂。
我闭了眼,眼前是笑得满不在乎的顾七夜:“你嫁给我大哥有什么好?我虽然没有三界的权重,我许你两车秋刀鱼如何?”
当日花开正好,清风明月,为什么这一百年如此快,又如此慢。
快到我还没来得及多与你相处,慢到已把你的音容笑貌都刻在血肉里。
我把青刃剑插进自己左胸,取出元神丹交给我的独角兽。它知道如何将这包治百病的元神丹交给白虎君去助他痊愈。
你知道的,做人一定不会一直赢的。我只能保证,从来不输!
你许我双龙角,我还你白棠木元神。
这一百年,我只是个胆小鬼罢了,最不敢承认的便是,每一年的中秋节,我都站在夙阳城头,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南海的方向。
尾
元神被取出后,我已经不能支撑人形。我把自己的原木种在七夜星沙海岸上,暗蓝色海水波光粼粼。
有时候我的魂魄会短暂地在原木中醒来,能够俯视整个七夜星沙,看繁花也看海浪,白色花海像夙阳城,也像白雾山。
山中岁月长,年头太过久长了。七夜星沙岸少有人来,大约是几百年的时候,白虎君带了一个颇为俏皮的姑娘来。那姑娘很不理睬白虎君,白虎君一脸困扰。
想来他已经痊愈了顽疾,都敢找姑娘了。
我却不敢问,那人如何。
后来白虎君每年与那姑娘来,都浇与我一壶红血浆,我的花色越发红得无瑕炽烈。我珍而重之,将手心贴在那血浆之上,枕着手背常常一睡多日。
白虎君每次浇血,都念念有词:“像你这样不择手段的人,能够得到幸福简直就是老天不长眼啊。”
我:“……”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已经渐渐有了人形。那日我隐约见白衣的人影走来,我懒懒将魂魄停趴在树枝上,抬了眼眸。纷纷掉落的白棠花瓣里,白衣束发的青年提着青刃剑一步步走来。
“苏棠煜,下来!”他抬了头看我,眼神如漆墨,嘴角微弯。
我赤着脚跳下白棠木,被牢牢接住。
龙血浆八十一盏,八十一年又过去了。
“顾七夜?”我抬头可怜巴巴地望他,那人清瘦许多。
“是我。”他笑着答。
我揽住他的脖颈,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哽咽难言。顾七夜将我揽住,轻抚我的后背,良久才轻声问我:“苏棠煜,你哭够了没?”
“顾七夜,你记得多少年了吗?”
他闷声笑:“算上我割血养你成人形的日子,三百八十一年。这一次是我把你养大。”
“顾七夜……”
“酥糖,我在。”
我揽着他不放手,带着泪抿紧了唇使劲摇头,半晌才轻声道:“久不怕,我怕你不来……”
“酥糖,让你久等。”
我在一直等,等你再次对着我伸出手,和我说话。等你仿如初见那次,笑着和我说:“这山里雪大,我接你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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