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洁,是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的一名医生。很高兴能来参加今天的活动,其实《人物》邀请我的时候,我听到主题是「女性向前一步」,就有很多话想要说。我想跟大家分享我们在女性肺癌领域的故事。
说实话,决定来这里之前,我有些犹豫,我是一名专门研究肺癌的医生,女性肺癌的话题我经常讲,但那都是在学术会议上,我很少像今天这样,站在这样的舞台上,向医学专业以外的公众讲这件事。这对我是一个挑战。不过我现在站在这里,一来是我喜欢挑战,我愿意尝试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更重要的是,我也想要把女性肺癌背后的故事告诉更多人,尤其是女性观众们,我想来给大家鼓劲打气。
我想先跟大家介绍一下我自己。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医学氛围浓厚的环境中,家人大都是医生,妈妈、姨妈、舅舅都是学医的,我姐姐亦学医,所以我从小就心无旁骛,没有想过人生要选第二个专业。后来我在华西医科大学呼吸内科读博,开始选研究方向的时候,也是一路直奔着呼吸疾病里最难的肿瘤来了。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要当医生,那就要当好医生,挑战最难的疾病。当时肿瘤研究非常落后,没有什么有效的药物,也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但我从小的性格里就有种不服输的劲儿,我想要挑战这种未知,我想要找找新的路。
我是从大概30年前开始踏入肿瘤的研究领域。那时候还没有女性肺癌这个概念,当时更多见的肺癌是肺鳞癌,这个类型的患者中大多数是吸烟的男性。这是我们很熟悉的概念,吸烟有害身体健康,吸烟是肺癌的高危因素,但随着新病例的出现,我们逐渐发现,不吸烟也可能得肺癌。
在最近20年间,我们发现肺腺癌的发病率逐渐升高,甚至现在超过了肺鳞癌,这不仅是全球的数据,中国的数据也如此。而恰恰就是在肺腺癌的患者群体里,女性占到了很大比例。尤其是在我国肺癌新增病例中,不吸烟的女性比率大幅上升。我也在自己的研究和临床实践中发现,女性肺癌成为了一个全球关注的课题,甚至是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难题。
不吸烟的女性肺癌患者的发病率升高,这一度成为了肺癌研究的难点,针对这个难点,全世界有很多研究。其中一个基本共识是,不吸烟的女性很可能因为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如二手烟甚至三手烟的影响,也可能因为她们在厨房接触了大量油烟,这些诱因可能共同导致了她们的身体里一个名为表皮生长因子受体(EGFR)基因产生突变,最终导致肺癌发生。
一开始,我们没什么药可以用,我在2002年到2004年曾在美国MD安德森肿瘤中心作访问副教授,当时针对EGFR基因的靶向药物已在美国上市,我在病房里亲眼看到化疗失败的患者用了靶向药之后,肿瘤明显缩小了。当时深感震撼,真的可以找到一条新的路,帮助病人继续往前走。于是,2004年底我回到北京后,很希望能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帮助到更多人。
在我的门诊中,不乏有很多的女性。坚韧、奉献在她们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她们总是竭尽全力去帮助自己的亲人,不弃不离。我常见到在门诊陪父母看病的女儿,陪丈夫来的妻子,甚至陪着孩子就诊的母亲,她们常常抱着厚厚的资料,一脸的疲惫和惶恐。但听她们所提的问题,就能感受到,她一定是做过功课的,明明不是医学专业的,却能把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都记了下来,她们身上的那份热切和执着令我难忘。我深深地理解她们所承受的压力和责任,并希望能够通过我的专业知识和经验,为她们提供力量和支持。
我想,我能够给予这些女性同胞的力量,就是希望。
也许是上天在帮助她们。大量数据显示,中国女性肺腺癌患者里超过60%的人有EGFR突变,也就是说,针对这一突变的靶向药有可能给这些女性带来福音,改变她们的生存结局。当时,传统治疗只有大概十个月的生存时间,但是因为很多女性患者都有突变,应用靶向治疗后,她的生存时间可以一下子延长到四、五年,甚至治愈,在这些时间里,她可以一边吃药,一边工作,可以正常生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这是上天送给她们的礼物。
不过,想要得到这份礼物,还有一个难关要过。使用靶向药前,需要确定病人是否有EGFR突变,这需要进行基因检测。对中晚期肺癌患者而言,这种基因检测只能通过取活检的方式进行,也就是取一块肿瘤组织进行检测,但问题是,在临床实践中,有些患者是没办法做活检的,可能因为高龄或严重基础病变不能做活检,有的患者肿瘤位置太靠近大血管,做穿刺风险太大,还有的病人肿瘤位置过于隐蔽,穿刺取不到样本,这都导致她们拿不到基因检测结果,无法指导用药,眼睁睁看着上天的礼物溜走了。
我不甘心,我想要另辟蹊径,探寻一条路。
我一直在想,如果组织活检这条路走不通,有没有别的办法?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血液。血液检测有很多好处,它比穿刺活检更容易拿到,血液检测也可以实现动态监测,更早地发现耐药基因的出现。你不可能一直进行有创的穿刺活检,但是抽血是相对容易的事情。通过血液检测出EGFR突变以指导和调整治疗方案,我觉得这是一条新的路,更简便、可及性也更高,将使更多的患者有机会得到精准治疗机会。
我们开始从大样本的回顾性研究里建立方法,去证明这个方法是可行的,是能够把这部分靶向治疗受益患者群体筛选出来的。
事实证明,我们做到了。2009年,我们团队成功建立了外周血动态监测肺癌驱动基因的新技术和无创肺癌诊疗体系,成果发表在了美国最著名的临床肿瘤学会会刊《Journal of Clinical Oncology》,这应该是当时中国临床肿瘤领域第一篇发表于JCO的研究。改写了中国肺癌的诊疗指南。坦率地说,作为肿瘤领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当初我们的研究亦曾受到质疑,但随着证据不断累积,研究结果也被不同的研究团队复制和验证,才逐渐被业界认可,并全球范围应用。
此后我们又发起了一系列前瞻性临床研究,为这种诊治方法提供了最高级别循证医学证据,真正将研究发现转化应用于临床实践中。我们与合作团队建立的无创肺癌分子分型惠及数以百万患者,试剂盒广泛应用于全球50多个国家和300余家三甲医院,有效避免了靶向药物滥用,提高了临床患者的获益。
说实话,作为医生,发顶刊论文是开心的,研究成果写进指南更是开心的。因为这意味着,你的研究可以改变治疗现状,引领这个领域的进步,指导更多医生的治疗,这是临床医师被领域认可的最高境界。不过对我来说,我更看重另一种认可,那就是来自患者的认可。
我曾经有一位女患者,她从外院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肺癌肝转移脑转移,身体情况特别不好。当时她的女儿正在准备高考,她说已经做好了诀别的准备,而最大的希望就是能看到女儿拿到录取通知书。幸运的是在治疗过程中我们从她的外周血检测中发现了EGFR基因的突变,用上靶向药后她的肿瘤明显缩小,身体也逐渐好转。我们相互陪伴,在这场战斗中走过了6年时间,这期间她的女儿大学毕业,结了婚,生了子。正是因为有了新的精准诊治方法,我的很多患者延长了生存时间,她们来复诊的时候会给我分享她们的生活:她们终于能陪伴自己的孩子长大,见证孩子成家立业,和自己的爱人云游四方......当她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我能看到她们眼中的光,心中的幸福,这是另外一种至高无上的认可。
亦是我做医生最有成就感、最快乐的一面。
但说实话,今天的我和我的同道们也有困惑。人在疾病面前,还是有很多无助。有时候是病人的无助,从医学的角度看着还有机会,但病人和家属已经不抱希望了,选择放弃,不再往前走了;也有的时候,病人及其家人还特别渴望治疗,特别殷切地看着你,但实际上,你知道以现今医学的局限已经看不到路了,这是医生的无助。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老师。我在协和医学院做博士课题的时候,我的导师是朱元珏教授,她对我来说,是呼吸疾病领域神一样的存在。我最钦佩她身上那份举重若轻的自信从容,朱老师在治病的时候,不论遇到大事小事,骨子里有一份自信淡定,朱老师是我当医生的榜样,她给了我很多力量,是我做医生的底气;还有我临床肿瘤的引路人刘绪仪教授,她的严谨、博学为我后来的事业打上了非常正的底色。
所以今天来,我想把这些事讲给更多人听。肺癌高发但并非穷途末路。几个世纪学科的发展让我们对疾病的认知一直在进步,肿瘤这个对手,跟它斗争的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你真是得赶尽杀绝,但有时候你也要沉住气,找到一种跟它和平共处的方式。
仅仅在我所见证的三十年间,我们从一开始没有什么有效办法,到后来有了靶向药物,从只有一种靶向药,到现在算下来能有十余种靶向药物,还有近几年进入临床、进展突飞猛进的免疫治疗。我们把女性肺癌分型,从疾病的分子特征去分析,不同类型可以有不同的对策,我们是有机会、有办法、有能力延长病人的生存时间,而我们这些研究所造福的人群中,很大比例的受益者就是女性,所以我希望大家能相信医学发展的力量,相信我们,也相信自己。
我刚迈进肿瘤大门的时候,我们经常说,我们没有超过一年的朋友,因为那时候晚期肺癌经过传统治疗的中位生存时间大概是10个月。但我们一直在努力,现在我们有了超过一年的朋友,三、五年的朋友,甚至10年以上的朋友。就在这周的门诊,我还见到了我的老病人,他用靶向药治疗已经12年了。见面就如老朋友一样彼此问候、轻松自如。这就是真实的例子,是活着的希望。
现在,我们的研究方向是让肿瘤的战役更加精准,更加的前移。所谓精准,在于根据患者的分型、疾病的变化,耐药后的特性,个性化地制定最优的治疗方案。前移则是更早期地发现肺癌,甚至在萌芽状态就进行识别、干预。这是我们肿瘤研究的方向和目标,也是我们的未来。
我讲的这个未来,大家可能听不懂,我希望你们永远不会亲身体会到这些困难。但如果有一天,你们需要面对这样的挑战,请记住今天我们的相遇,想起这些故事,记得我们永远都在。如果将医学术语转化为最直白的句子,那就是:不言山穷水尽,永远柳暗花明。我们彼此陪伴,一起加油!
这就是我今天最想告诉大家的故事。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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